情奇素話(2002)

 

中國古代的文人雅士都擅長琴棋書畫,我雖寄身於西方現代文壇畫界,心裡卻忍不住攀比先賢老道,想自圓其說,只好篡改成語,強詞奪理,用我的鄉音和游子生涯異化而成情奇素話。



在大革文化命的武鬥聲中我來到人間,雖躲過挨餓的年代,但嘗過挨打的滋味。小小年紀,鸚鵡學舌,立在講臺上狠批孔老夫子,列席真槍實彈的革命審判大會,以小女之身親歷過一系列龐大的群眾運動。相反,與琴瑟琵琶,這類閨秀碧玉們的拿手好戲都未曾得以謀面。到歐洲後,見鋼琴想撫摸,見小提琴想拉扯,是琴就愛,以致濫情,結果到頭來只會亂彈琴。


把亂彈琴寫下來交給讓我談情的編輯,算是交了文字債。但情債未了,而且似乎有增無減。還到2001年夏天,終於有點無情一身輕的感覺,得以隻身前去和我氣味相投的威尼斯水乳交融,了我的水城情節。


威尼斯以古老的水城之身令各方各地的各色各類人都必以步代車,加入我這個以步行為樂的徐行者的行列。我嘗到她的甜頭後,從不放過去那兒的機會,得以目睹中國人的隊伍在步行者的天堂一年一年壯大起來。我可站在陽光閃閃的石橋上向成群結隊違法擺地攤的同胞們打聽中國大陸的現狀,這比在德國只能從媒體上讀到些陰暗的報道相比,大開我的中國心。正在我盡情地享受義大利的太陽時,情孽又以新的面目找上門來。


曾經蒼天,難再下水。可這威尼斯的有情人是個在我的祖國被人用老外群起呼之時會用老內來奮起自衛的可畏後生。能用我的母語對我傾吐衷情。他不屬馬,但自以馬為姓。一匹令我不得不另眼相看的帶中國味的白馬。我退一寸,他進一尺,逼我以攻為守。在他自得意滿地打火點煙時,我撒野,大發脾氣,想跟他拉開距離。他卻陪笑,說在中國,人們都給他敬煙,我是第一個對他不敬之女。想聽高山流水,隨他去了在阿爾卑斯山鄉間的他家小宅。豈知他卻忙著替我掃搖滾樂盲。在他抱著電吉它跟他的樂友一起敲鑼打鼓地為我演示了搖滾樂後,我給他解釋何謂對牛彈琴。我這個屬馬的女人在西天下或覺如魚得水,或似小蟲寄生,或敢大鬧天宮,不一而足,現在又首次找到水牛的感覺。


人可以逃跑,但債卻不能一筆勾銷。身著唐裝的威尼斯人挑起的不只是我的相思。他問我呆在德國幹嘛,我逃回徳國後,就在家坐不住了。


我又一次為鄉思牽著回國尋找落腳點。滿懷舊情地回到母親身邊。我本性難移,照舊想踏青訪古,但在現代化的高潮聲中,連三峽、白帝城都面臨滅頂之災,我的閑情逸志難有插足之地。母親則嫌我的老臉有礙觀瞻,要我用現代技術美容漂白。以母愛的名對我行損傷之實,害我放棄在故園與洋馬會合,同討母親歡心的打算。只好在電話上祝白馬能一如既往地在我的故鄉馳騁,完成他的有關《河殤》等三部電視片的畢業論文。我權當他在替我盡孝道。我不能不先天下之憂而有憂,但還不能後天下之樂而樂。


一個情字,生出的豈只是七情六欲。這種種情懷,理不清,談不盡。如果情債能象祖國流行的下崗政策一樣可以用錢買斷就好了!



對棋類球藝我興趣不大,合適時可湊個數,因為我胸無城府,無法運籌帷幄,容易動情生氣。在山城重慶上大學時,我寧可立著學氣功,不願坐著提高棋段。往那兒一站,我就飄飄欲仙,很有氣(奇)感。但好奇心更大,所以雲游到了國外。


2001年重回故國,我也一樣好奇,無論到了哪兒,都想走走看看。在深圳,這個象被鄧小平的方針打了激素一樣,在短短的十多年裡就暴發出來的摩登市裡,我只顧看高樓大廈,踩在爛菜葉上,摔個跟頭,成了失去了土地,不得不坐在街上枯等打工機會的農民們的笑料。在摩托車充斥的僑鄉江門的沿江馬路上,我搶了受人冷落的垃圾筒的功勞,被人用瓜子皮誤中。只有在陳白沙、梁啟超的故居,我才能一步三停,對著捨身陪我的君子大發胸中反樸歸真的幽情。空空的展覽館回蕩著我的奇談怪論。


我滿懷新奇四處游走。被我哥哥從成都接到他家後,終於躺下不走了。吐痰聲、喇叭聲不絕於耳,但我的忍耐力有限。只得手捧古書《再生緣》,投入另一個時空,不再面對馬列中國的現代特色……


大哥想讓我快活,竭盡所能給我講他肚裡的風土民俗,奇人怪事,拉我去見一位因會看相被請到百丈湖的廟里為功德箱集資的農人。他稱,我是奇相,耳比面白,名聞四海……他的一席文言文說得我不再杞人憂國。看相人沒從我和我哥的長相上看出我們是兄妹,但他看我哥的面上沒收我一分錢。我雖鼠目寸光,只見撿的便宜,看不到虛名,但能跟看相先生談天命論、宿命觀,我高興極了,沒有辜負大哥的苦心。


雖帶著一顆好奇心,一張奇相,經歷過一系列奇遇,但我遇到更多的是常人俗事。與高中同學的媽媽相遇。她對我的回憶就是我曾穿著三點式在周公河裡游水。在她的眼裡三點式成了奇裝,我的普通行為成了轟動雨城的奇舉。


我自己覺得奇怪的是,我一踏上德國的土地就能用德文寫詩作文,而且比用母語得心應手。所以我相信奇跡天意。我寧信神話神仙,不信人定勝天。從香港飛德國前,在朋友處見到那本在國內遭當權者銷毀,但在世界各地被無數良民百姓當聖經天天拜讀的黃寶書,就軟硬皆施,逼他割愛,非把奇書背回德國不可。




2001年在牆內與同類相聚。他們見了我既贈書又題字。我卻把我的書當孩子,既捨不得也送不起,更何況他們的書法讓我的中國字相形見醜。我除了行萬里路,讀萬捲書後,出了幾本德文書外,一事無成,而他們都身肩重職,要管人管事,還要管孩子。我想他們全是古代的高士再生,否則,怎能在讓我失魂喪魄的滔天狂潮中研究漢賦宋詞,問道思古,講德重義?


我行我素,他們不能,我也做不到。時常因為盛情難卻,我唯命是從。


在別人看來是美味佳餚的粵菜川菜端到我面前都成了義務,看在親朋好友的面上,我吃下它們,把肚子脹得鼓鼓的,如同懷孕,體重則有減無增。一回德國,我就趕緊吃素加重。


但我即使在故國的污煙瘴氣里,土頭垢面,也不搽脂抹粉,堅信古訓,以天然為美,與各地的市容背道而馳。

從香港到雅安,一路下來,到處彩燈閃爍,甚至於樹子都被披紅掛綠,一副比歐洲過聖誕節時還要鼎盛的架式。車流人流商品流擁擠不堪。強人在大造商機,樂此不疲地復制羅馬牆,艾菲爾鐵塔……


我不擅長書法,不超凡脫俗,唯好附庸風雅,專程去觀賞號稱書法豐碑的樊敏闕,卻見它和護衛它的十多尊高大的漢代石獸風餐露宿,瀕臨風化。可惜我只能自保,不能將這些讓我同病相憐的吉祥物挾到歐洲,與我為伴。


東土的氣象面貌讓我心冷體寒。雖有親朋至友似火的親情和友情相伴,我還是象條喪家犬,不覺得溫暖也沒有安全感。我無法對深圳的朋友解釋,有這麼多的警察保全,我為什麼會不寒而慄。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古老的孫子兵法沒有失去對我的指導作用。


還好,我有繼續淪落西方的素質。




畫,我愛,象愛琴一樣,見一種愛一種。還愛看人畫畫,別人動手我動眼,別人弄色我饒舌。


大學畢業後,帶著老外在祖國游山玩水時,想買張奔騰的駿馬圖自勉,卻看上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老翁筆下無水自游的黑魚。用一疊厚厚的鈔票換回幾張薄紙自得其樂。游到海外這些年更是變本加利地在畫中和畫家中打轉,以話換畫成了我的拿手好戲。


我不繪畫,但會各種各樣的話,可以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只是口音濃厚,哪種話都說得不字正腔圓,尤其是普通話。看到以《廢都》震動當代中國文壇的同行稱不會普通話,不得不守口如瓶,我暗自得意,因為我能有話就說,即使是廢話。


無論用什麼話,我說的寫的多與現代的機器化格格不入,2001年在牆內說土話時感覺尤其強烈。有朋友得出結論,我不象德國回去的見過世面的洋博士,倒象家鄉山上唐代寶剎金鳳寺里的尼姑。我自己覺得我更象一匹出土的漢代陶馬。事實上,在西方我最愛作的事兒是用德國話吹噓古老的中國文化。平時常穿洋人設計的高價衣服,但登臺露面時著自己在國內讓土裁縫作的老式中裝。象匹漢馬,可以立在海外類似博物館的地方弘揚東方的精華,而在俗化的故園則只起擋路的作用。就是說,我只懂西話,而不西化。


因為喜歡自由,所以無意謀固定職業,但有例外。視我為千里馬,把我和魯迅相提並論的洋伯樂快退休時聲稱我有資格接班。他主管德國獨一無二的說中國話的廣播節目。我躺在義大利的沙灘上幻想著在德國的電波里說中國話大顯身手。當我讀到德國話的招聘廣告時,就以為是發給我的聘書,一廂情願地趕赴邀請。知道當選的新官是位因不懂中國的人情事故而被伯樂手下的中國馬齊心協力踢出電台的德國老手後,只好說點風涼話自慰,繼續去學義大利話。好了傷疤忘了疼,2001年回國前,我心血來潮,又老馬識途地跑到原地去毛遂自薦,豈知電台還是原來的電台,但主管變了性,不認我,把我當黃毛丫頭考。想當年我可以在德國話劇院演話劇,名字還為此首次在德國見報,沒想到如今說中國話卻還要讓我過兩關。我先被一熟人帶去播音室說話。熟人給面子,很快就讓我考了口試。然後,女主管讓我翻譯一段口頭化的評介搖滾樂的播音詞,冤家路窄,我怯場了,藉口在打不開窗戶的屋裡我透不過氣,溜之大吉。上了在露天壩耐心等我的飛豹,打開音響,在古箏的獨奏中,爬行著回了家。


沒有本事在電台說中國話掙錢,就只好繼續在電話上花錢向遍佈世界的中國人學說。在兩個月的海歸之行中,我忙於直接與各種各樣的中國話交流,一個外國電話都無暇打出。


回德國後,我又重操舊業,繼續用德國話吹牛,說中國的手工如何上乘,人工如何價廉物美,大談以人為本的東方文化的優越,攻擊西方文明中的人被商品化了,多異化成了物欲的奴隸,機器的信徒,是西方的尖船厲炮傷了東方文化的元氣……說了不少直話,好不容易能坐下來調整情緒,以便按法輪佛法修心養性,自我升華,結果先紙化出一段中國話來了賬還債。


不知梁啟超的在天之靈見了這篇東西作何感想?




2002年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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