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西藏畫冊
每次應邀給西方藝術家的作品配詩,我都借機抒發一番中國情,也曾邀請西方名家分別為我的四本德文詩集配畫,以促使西人明白我的中國心。在2007年獲得旅澳國畫家章翠英的仕女圖作為我的第五本詩集《天目》的插圖前,我看了一系列中國人的畫不說,也跟好些畫的作者接觸。遺憾的是,他們大多和我不同路,不能打動我的中國心。2006年有同胞給我一本畫冊,想讓我幫忙介紹給西方畫界。因為只見到了這本薄薄的畫冊,沒見原作,也不認識畫者,不願隨意評介。但匍伏在西藏高原上的紅衣朝聖者等讓我似曾相識的畫中人卻打開了我自己心中早有的一本西藏畫冊。
依稀記得小時在家吃糌粑喝酥油茶,還有爸爸象藏民一樣用一個特製的長木筒打酥油茶的的情景。“康定情歌”中的康定是中共顛覆中華民國後改建的甘孜藏族自治州的首府。藏族自治州名不副實,因為掌權的多是藏民們不請而由共產黨派去的“支邊幹部”。但漢人多不適應藏地的水土和生活,所以不得不到康定工作的漢人都盡可能把家屬尤其是小孩兒留在內地,一個家庭常為此四分五裂。我被寄養在成都,只是偶爾被帶到康定小住。
大我九歲的大哥高中畢業後被迫下鄉當農民,被安排在藏村。我去看他,身臨高原,只感到空曠,天很藍,太陽和風都很大,連草也很高,野地上還有一叢叢挺拔的仙人掌。這次經歷,這幅畫面是我後來體會“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等古詩句的出發點。
這些表象固然美好,但把西藏埋在我心中的是我大四時結識的一位男生。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剛從西藏回來。西藏的陽光還映照在他的臉上,我立即為之心花怒放。接下來,我一有機會就去建築學院找他。他滿腦子的西藏,對我侃侃而談他的西藏見聞和感想,尤其讓他著迷的是籠罩西藏的神秘色彩。看著他談到輝煌的寺廟和虔誠的朝拜者便兩眼發光,我的心中也生起對西藏的神往,他手中的有關天葬的黑白照片更讓我好奇心大發。樂於死後把肉身喂老鷹的人是什麼樣的人?是什麼讓這些藏人走一步全身撲地拜一步,不嫌髒不怕苦?我們倆共同猜測著。我一個人的時候則猜測他心中除了西藏外是否有我。和女友們相比我的擇偶標準很簡單,只要本人高大、正直、有趣就行。所以他哥哥是“政治犯”之類的讓她們忌諱的家庭關系絲毫不影響我的單相思。我一心一意地盼著他能對我有所表示,可是他就是不提愛字,與此同時一位北大的才子卻給我發來情書……畢業時,我們都離開了重慶。
出國前我才跟他再會。他分在成都,因在西藏搞的畢業設計得了一項國際建築獎,正準備到德國領獎。他還象過去一樣樂於助我,幫我買到兩張北上的硬卧。大哥和我早早到了火車站,本該傍晚出發的火車直到深夜也不見影子。就在我心煩意亂之時,眼前一亮,西藏出現在黑壓壓的候車室里。我們終於上火車後,大哥打聽我和他的關系,我說我愛他,但他不愛我。大哥說我不解人意,認為不是所有的人都象我一樣心直口快,我應該學會觀察實際行動,別再為花言巧語所迷惑。那一夜我合衣躺在髒得發黑的硬卧上,猜測著是否我和西藏真有緣份,是否我真能在德國重溫西藏夢。
“還記得送你上車的情景。曲指而算已近一年。不知你在德國的經歷和收獲,望來信一談。
自從六月四日之後,毀了不少人的心智,更何況我這些極為敏感者。目前有一線出國的人熱情很高,象大逃亡一樣。我一直認為生活的情緒及自由都是靠自己來安排的。可六月四日後,使我重新思考這個問題,從某種情形說這不完全是錯的,但有時,它的確是百分之百的錯誤,因為我時常感到我周圍的環境並非是積極向上的,極端時則是充滿敵意,甚至危及我的生命。六月四日的實驗已有結果,而今已是九零年二月二十日,是否已經平靜,可我覺得時刻都在危險之中,這些話我是心平氣和寫下的,我想我真犯了什麼病,諸如厭食失眠綜合症。
所以我想你既然已飛出險區,勿再返回,唯一念頭則是珍惜你的環境以及你的思想,就寫到這里。”
西藏沒能按計劃來到德國,在我收讀他這封信時,也還不善解人意。十多年後重讀他的來信,才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的淚珠滾滾而下。我不知當時是怎麼回的信,但從那以後便和他失去了聯系。
九零年時,我自己已從“六‧四”屠殺中緩過氣來,恢復了充實的留學生活。屬於那年的筆記只有薄薄的幾頁。
“杜市,元月一號馬年的第一天馬不停蹄地過去了。買計算機之心已定。三千馬克能買來一大方便。”
“二號媽媽的信到。她確實一番苦心,難為她了!可我畢竟是我,難道我會因為年齡大而嫁人?否!我矢志已定,即使獨身,也無悔意。”
“五號die horen(時序期刊156)到了,我在作者相上看起來象個木偶。逗人發笑也沒什麼不好!只要不為人所操縱,而是聽天由命就行。”
“十五號西藏來信了。我楞了半天,可謂萬般滋味在心頭。人各有命!別再繼續發楞了!能作首詩?”
如此的片言只語斷斷續續地記到四月二十號。
“在讀柏拉圖,在為掙學分而努力。語言對我的思想來說太貧乏了!” 九零年的筆記就以這句話結尾。到了第二年才又有記錄。
“杜市,二月十一號洗腳時突然想起中斷了快一年的日記。既然又有了興趣,那就又開始記吧!今天是寒假的第一天,開始準備寫最後的一篇學期論文,題目暫定為 —用馬克思的異化論來看中國。昨晚看了電影《飄》,傷心地哭了一場,感觸太多。對林肯,對南北戰爭有了新的看法,對人類和人生的看法又一次得到印證。連著幾天下大雪,很美,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很疼。”
這些筆墨證明我沒辜負西藏信中對我的希望,我在德國自由地生活和思想著。
我的西藏夢慢慢地為西洋風景所遮蔽,變得遙遠起來。我的筆記中不再有他的蹤跡。
在我認識的女同胞大多嫁給西人,忙於為混血兒操勞的時候,我終於艱難地爬過了美人關,滿足了對西方的求知欲,得出“原來不過如此”的結論。深為歌德等文學巨匠所崇拜的思想家康德堪稱西方一大偉人。他的思想和他的生活一樣嚴謹得如同鐘表。鄰居們只需看他正在幹嘛,就知道鐘點和周日。他終生未婚,一輩子都在思考上帝是否存在,靈魂是否永生等人類的疑難問題。雖然他終於得出上帝存在,靈魂不滅,但卻不能解釋與他同時代的一位瑞典伯爵的特異功能。這位伯爵能預感火災,也能為未亡人從死者那兒獲得需要的信息。與康德相比西方出的另一位名人尼采顯得渺小很多。他一面大叫上帝死了,另一面又讓上帝活靈靈地體現在“好的是輕的,上帝的一切都運行在嬌嫩的腳上”等句子的字里行間。
總而言之,西方人中的思想家都如此貌似偉大,卻解答不了我的實質問題,就別說那些只擁有雕塑般的身軀,藍眼睛和柔發等物質美的現代人了!於是在我跟他們打夠了交道後,西藏又重新在我心中冉冉升起。
既然找不到西藏這樣的人了,我便在西藏書和西藏電影里尋找慰藉。
影片《西藏七年》的原創者雖是西方人,但也對西藏一往情深。只不過用他的或者說是導演的視角來表現神秘的西藏和共產黨對西藏的破壞未免狹隘,甚至讓我有滑稽的感覺。他們拍下了藏民們不忙於建房,而忙著從地基里挽救蟲子的鏡頭,但不懂講六道輪回,出家人只能自己吃苦而不得殺生的佛教。作為登山運動員,作者也不可能搞清楚本來漢地和西藏象施主和寺廟的關系,可是自從共產黨奪取政權後,施主就霸占了寺廟。
我在德國的《明鏡》周刊(40/2002)上愕然見過武裝警察就正對著布達拉宮在五星紅旗下耀武揚威!不僅如此,本該在廟里念佛經以凈化思想的和尚與尼姑們卻被迫每周兩次受“馬克思主義和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等邪說的污染。幸好達賴喇嘛早就倉惶地逃走了。
講達賴喇嘛的電影《昆侖》中最吸引我的是描述幼年達賴帶著他上輩子生活習慣的鏡頭。達賴喇嘛可算世界上能記得前生前世的人中最有名的。我希望他以東郭先生為戒,看清狼的本性,象“真善忍”實踐者一樣非暴力不合作地抵抗共產黨的殘酷迫害。只要所有的受害者同心協力,就能讓暴政自取滅亡。中國和西藏才會恢復唐公主文成進藏後的和親關系。
再下來便是一部西藏記錄片。主線是一個本來墮落了的德國女人醒悟後去了西藏高原(非中共轄區),在那兒得到了凈化,後來愛上了一位逃到那兒的西藏喇嘛。喇嘛沒有經得起誘惑,還了俗,跟她來到了德國。在我為德國女人高興的同時,也為西藏喇嘛惋惜,因為他沒能過色關,又落入紅塵。
《密勒日巴的修煉故事》是我的西藏畫冊的最後一頁。
密勒日巴應是西藏修煉人中最傑出的代表,他主要靠吃苦修成了佛。看了他的故事就能回答是什麼讓那些藏人走一步全身撲地拜一步,不嫌髒不怕苦。他吃的苦比這些苦行僧多多了。密勒日巴們開創出的修煉之路就閃現在西藏的神秘色彩中。
色彩也好,語言也罷,都不足以展現西藏的內涵,我是帶著愛心在看透了世面後才真正體悟到了西藏的高度!
2006年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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